蔣文龍:唯深不破——碎片化時代傳統媒體的掙扎
近日,由浙江永續農業品牌研究院專家、農民日報高級記者蔣文龍,農民日報全媒體記者朱海洋合著的《只此青藍——浙江鄉村取經錄》正式由中國農業出版社出版。
本書收錄了五年來作者發表于農民日報上有關浙江“三農”的深度報道。
借此新書出版之機,特刊發2022年7月11日蔣文龍老師在省記協培訓上所做的主題報告《唯深不破——碎片化時代傳統媒體的掙扎》,與讀者諸君分享紙媒在深度報道尤其是農業品牌、鄉村品牌建設方面的作用和價值。
唯深不破
——碎片化時代傳統媒體的掙扎
今天到這里跟大家做交流很不容易。在這個信息高度碎片化的時代,傳統媒體尤其是紙媒始終處在掙扎的狀態:避也避不開,躲又躲不過。越來越多的紙媒關門,發行量、廣告量直線下降。因此,越來越多的人唱衰紙媒。甚至有人驚呼:紙媒已死!
所幸《農民日報》活得還不錯。中國特色還好,回光返照也罷,40多萬份的發行量,從中央財政到地方財政,每年都供養著我們。
但都市類、行業類紙媒的關門大吉,已是司空見慣。以致我們大家普遍患上了焦慮癥,天天提心吊膽,似乎早上一覺醒來,自己的報紙就壽終正寢了。
大家想想,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《農民日報》關門大吉了,我們怎么可能在此見面?因此說,我們今天的見面實在是有些不容易?。?/span>
但也有觀點認為“紙媒永生”。為了今天跟大家交流,我特意上網查詢了許多資料。發現對紙媒充滿信心的還真不少。但我想,這種認識難免摻雜著許多感情的因素,尤其是對傳統紙媒出身的記者,那是他的理想,是他的尊嚴,是他的生命。
這把我拉回到了2005年。當時新媒體剛剛發端不久,我們就在三亞海邊爭論開了:當時圍繞的就是傳播環境變了,讀者閱讀習慣變了,傳播技術手段變了,我們紙媒是不是也應該跟著變革?怎么變?該寫深度長稿還是消息類短稿子?
一派觀點認為,現在寫長稿子沒人看,應該倡導短消息,以信息的密度來彌補紙媒短板;另一派觀點認為,要揚長避短,做好自己,特別是做好深度報道,不必去跟新媒體比快。
我歷來主張深度報道。浙江的新探索、新模式、新經驗,肯定不適合發“短消息”?而要將一個典型報道的前因后果寫清楚,沒個兩三千字怎么打得?。?/span>
因此我的觀點是:宜長則長、能短則短。
這樣的爭論,說明著紙媒生存的一種困境,媒體人的糾結,以及沉重的、不得不面對的、無法逃避的思考:
快餐時代,信息碎片化時代,醉心紙媒閱讀的越來越罕見,我們的紙媒究竟何去何從?在跟數字化媒體競爭中,紙媒雖然在速度上失去優勢,但是否意味著只有被淘汰的份?如何揚長避短,充分彰顯出自己的長項,在媒體競爭中贏得未來?
媒體由兩大部分構成,一是傳播的載體或者介質,這個可以隨著時代的發展、技術的進步而不斷變化;二是傳播的內容,不管在何時何地,讀者有著永恒不變的需求。形式可以變,而內容永遠不會變。此種情況下,紙媒只有做好內容,在“深度報道”上下功夫,才有可能占據主動。
一, 紙媒所具有的公信力,是數字化媒體望塵莫及的。它是嚴肅的、認真的、一絲不茍的;
二, 紙媒多年來形成的采編團隊,以及對社會問題的深度把握,也是數字媒體所嚴重短缺的。
這里我想吊一下書袋,用美國新聞學者麥爾文·曼切爾的話做出解釋。他認為“人們并不僅僅滿足于知道發生什么,他們還想知道這些事為什么發生,它們意味著什么,結果又是什么。”
所以,在經過短暫的暈眩之后,紙媒開始重新構建“護城河”,一方面與新媒體進行融合互動,另一方面,充分發揮“深度報道”優勢,在內容上實現領先。所以我們看到浙江日報的版面設計有“深讀”、“觀點”、“親歷”、“人物”;農民日報今年也作出大調整,每天一個整版聚焦一個話題:脈動、名家與鄉村……
有關媒體融合問題,我沒有發言權。今天,就特別講講深度報道。
首先,什么是深度報道,深度報道在哪里?到哪里去找深度報道的題材?
通常而言,我們所指的深度報道,是對重大事件的深度報道。這種事件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,是社會性的,作為讀者人人關注的。但我今天想講的,并不是我們理解中這類約定俗成的重大事件,而是潛伏在我們身邊,輕易不會被人發現的財經問題。通常它涉及到一些似是而非,但卻事關重大,具有引領價值的話題。根據我的經驗,這類速度報道往往探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發展之間的復雜問題。
為什么要去關注這類深度報道?一是因為我們99.999%的新聞人,可能一輩子都碰不到我們新聞學教科書上那些重大的歷史性事件。你不是BBC,不是美聯社、不是法新社,你并沒有機會親臨歷史;二是我們的新聞紀律不允許。習近平給安吉黃杜村回信后,我們第一時間拿到了資料,我很興奮地跟報社報告,但報社說,有關習總書記的報道,只有刊發新華社通稿。這就是我們的新聞紀律。
因此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作出自己的選擇。我們所擁有的優勢,不是占有時效性新聞,而是占有潛在新聞。不管你在與不在,這類新聞一直存在著,根本不在乎你遲一天還是早一天發現它。它有可能永遠不被發掘,但它就在你的身邊,你在茶余飯后,可能會經常談到它,但卻沒有意識到,這就是新聞。這種新聞沒有人會來跟你搶,但需要你具有發現的眼光,和挖掘其背后邏輯的能力。面對它,你盡管可以耐心細致慢慢打磨。
諸位,這種報道就是我今天要講的深度報道。它不是重大的歷史社會事件,而是出現在你生活工作中的一種現象。
如果你沒有確定的把握,將其打造成優秀的新聞作品,那你便是浪費了它、辜負了它。而當你最終將其呈現在讀者面前,你的作品一定會得到旁人的交口稱贊。因為你發現了別人沒有發現的題材,這說明了你與眾不同的眼光和能力。
下面我以三個稿子說明如何發現、如何采寫及其如何產生社會影響。三個稿子都是有關茶葉的,因為茶葉是浙江具有獨特優勢的主導產業。
第一篇是《市場做還是市長做》(刊發于2004年6月8日)。當時去嵊州,分管副市長呂丙跟我說,品牌應該由企業打造。就這么簡單的一說。然后我到了新昌,隨口問分管副縣長徐良平,品牌應該由誰來打造?想不到徐良平說,應該由政府來打造。
嵊州與新昌地緣相鄰,各自擁有一個茶品牌,嵊州是“越鄉龍井”,新昌是“大佛龍井”。但對品牌建設主體的認識卻如此大相徑庭。盡管當時我并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知識儲備,但憑直覺,感到里面有戲。
所以我在嵊州和新昌之間來回反復,跟他們深入探討“為什么”。實際上,他們對自己的主張,也不一定是根據十足,但經過不斷溝通談論,理解越來越深入,認識也越來越完善。
事實上,這篇報道揭示了品牌農業發展中的重大問題,這就是建設主體問題。這個問題就存在于嵊州和新昌,乃至其它許多地方,但并沒有人去發現它、挖掘它?,F在快20年過去了,他們兩地都記得這篇報道。這是對我們記者工作最大的肯定。
第二篇是《“烏牛早”,品牌糾結何時解?》(刊發于2015年5月30日)?!盀跖T纭笔菧刂萦兰蔚牟枞~品牌,一度擁有很高的品牌知名度。當時,為了支持當地茶產業發展,政府推動成立了股份公司,由九家茶企共同組成。其中主要的一家占股51%,其它企業49%,政府則將“烏牛早”品牌作價入股。應該說,這一實驗很有意義,因為它解決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,這就是品牌如何做大做強,如何帶動產業發展的問題。
但好事多磨。幾家企業合不到一塊,很快就各奔東西,只剩下大股東唱獨角戲。這就引出了更深層次的問題,政府失去了茶產業發展的主動權,陷入了無法自拔的被動境地。如果再用“烏牛早”品牌去做營銷、搞推介,就變成了為企業站臺,因為品牌已經屬于企業。但要收回品牌,又困難重重,無人做主。就這樣,本來生機勃勃的永嘉茶產業,一路下坡,讓人唏噓不已。
“烏牛早”的敗北之路提醒我們,處理好、保護好品牌的公用性,是產業發展的關鍵。沒有公用品牌做抓手,產業發展將舉步維艱。
第三篇是《“極白”三問》(刊發于2016年11月22日)。眾所周知,“安吉白茶”近年來如日中天,但期間也出現了值得警惕的問題。這就是政府介入茶產業發展,組建茶葉生產主體,以“極白”品牌亮相,引起了社會極大反響。
應該說,安吉政府的這種沖動在許多地方普遍存在。他們認為,當地企業規模太小,帶動產業發展能力不夠,因此亟需政府介入打造“航空母艦”。
這里值得我們高度重視的是,政府支持產業發展的邊界究竟何在?這么做是否會擠壓民營企業的生存空間?我請教了財政部相關專家后得知,如果是競爭性產業,國家的政策是國有資本一律不得進入;已經進入的,也要逐步退出。這就給出了明確的答案。
“安吉白茶”的做法給我們敲響了另一記警鐘。稿子刊發后,當地很快阻止了這一具有濃厚理想色彩的違規行為。
大家看看以上三個題材,是不是都發生在我們周圍。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是司空見慣、熟視無睹。你可能經常面對它、議論它,但對它作為深度報道的題材,卻并無敏感。我們總是去遠觀人家的成功,但卻無意于去關注、去開掘自己身邊獨屬于你的題材。
其實,你的領地不在別處,就在你的腳下,就在你的身邊,就在你習以為常的地方。這里的黎明靜悄悄,但這里正是你盡情施展才華、充分發揮才能的地方。
在信息高度碎片化的時代里,也只有深度報道,能夠讓傳統媒體重塑形象,獲得存在的價值。那些以時間取勝的新聞,反過來也將很快被時間淘汰。留下來,能夠讓讀者記住的,能夠推動地方經濟社會發展的,只能是深度報道。
那么,如何才能做好深度報道?
首先,不斷細分報道領域,聚焦難點痛點關鍵點,進行垂直開發。
許多記者都是“萬金油”:無論說到什么他都知道,無論提到什么地方,他都去過,但對背后的原因以及內在的邏輯卻一知半解,談不出所以然來。一輩子只能寫“豆腐干”,無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。他不是不努力,而是缺少方法。
我對自己的要求是,將30%的時間和精力用于應付70%的日常新聞報道,而用70%的時間用來主攻30%的精品稿件。
衡量一個記者是小記者還是大記者,不是看他所在的媒體是否是央媒,而是看他能否寫出具有思想深度的稿子。有了思想,再小的報紙也能出大記者;相反,沒有思想,再大的報紙也無濟于事。
一個人在繁忙的工作中,越來越滑向膚淺,那幾乎是難以避免的結局。
因此,今天我能夠送給大家最重要的建議是,你必須有自己的定位。你必須根據自己的專業、興趣、人脈資源等明確“自己究竟在哪里混”,究竟哪個領域最適合自己發揮,能夠做出貢獻。
因為一方面,所有的積累,必定與時間有關;另一方面,只有定位明確,才能有效積累,逐步成為專家。這方面,我們一定要引進市場營銷學中的細分理論,要有取有舍,不斷細分下去,進行垂直開發。漫無邊際的跑會議,來什么任務就寫什么,別人請你寫什么就寫什么,最終的結果必定是水中撈月。
2002年底,我到《農民日報》工作后,參加第一次在紹興舉辦的“全國農經學會年會”時,就盯住了“農業品牌”。但“農業品牌”領域本身十分廣闊,我必須不停地細分。最后,我將自己定位到“農業品牌傳播”。我不是理論研究專家,不是創意動腦專家,更不是電商直播、短視頻攝制方面的專家,我只能在“農業品牌傳播”這一細分領域有所表現。而這,也恰恰是本人作為報社記者的長項所在。以為無論是采寫專業性新聞報道,還是進行專業性活動策劃,本質上都是傳播,是市場和消費者充滿信賴的背書傳播。
大家都知道“麗水山耕”這個品牌,就我的報道,省領導批示13次,大大推動了“麗水山耕”走向成功。作為“農業品牌傳播”領域的專家,我必須進一步去思考,“麗水山耕”的成功與深度報道有何關系?從品牌傳播角度看,我的報道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?能否從中揭示出農產品區域公用品牌傳播的規律?
我總結的結論是:充分發揮紙媒公信力優勢,通過影響話語領袖(領導),進而形成圈層(行政)口碑,最終在市場上引爆品牌、引領消費。這條路徑顯然跟工業品牌、服務業品牌的傳播截然不同。
第二,深度報道不是文字堆砌出來的,而是觀點、理念支撐起來的。
有人喜歡寫長文章,可能是覺得“長”就意味著“深”。其實仔細一看,里面一個又一個案例,全是材料的堆砌。內容空洞、蒼白,讓人敬而遠之。
深度報道不是以文字多少來衡量,而是看你有沒有扎實的內容,有沒有思考,有沒有骨頭。
我的觀點是,“沒有思想的深度報道,就是在耍流氓,就是在浪費讀者的時間,那無異于謀財害命”。
寫鄉村變化的報道多如牛毛,但大多流于膚淺,流于表面化,因為寫不出規律性的東西。必須要抓住現象的本質,深度挖掘,才能出好文章。
舉個例子,之前我寫了《“三化互促”:永安村的“穩糧經”》(刊發于2022年3月24日)一文。
大家知道,基層干部現在壓力最大的是哪項工作嗎?是糧食播種面積。這里最大的挑戰是,政府要糧,但農民沒有積極性種糧。因為比較效益太低。那么今天,出現了一個鄉村,不僅完成了種糧任務,而且村集體和村民都實現了增收,那這個村必定有其獨到的方法。
我將永安村實現政府、集體、村民“三贏”的做法概括提煉為“三化互動”,即品牌化引領,數字化賦能,組織化創新。三個“化”實際上是新的、現代的生產要素,它們之間既相對獨立又相互賦能。
報道刊發后,浙江省副省長徐文光隨即作出重要批示,并親自前往調研。杭州市農業農村局專門組織召開了“永安模式”研討會。就這樣,永安越來越廣泛地被社會所認識。
這樣的報道,讓讀者在閱讀之后,不僅能夠掌握簡單的事實信息,更能夠了解其來龍去脈、相互關系、關鍵問題、解決方法等。我們不要試圖去糊弄讀者,而要給讀者以更深入、更專業的解釋。讀者會因此心存感激。這就是產品的粘性。
第三, 不斷追問,層層剝筍,直到找到“真相”。
普通的消費者往往會被“表象”所迷惑。因為他們的學識、眼界,更重要的是,“表象”提供給他們“眼前利益”。他們往往醉心于自己眼睛所看到的,以為這便是“一切”。他們無法翻越,也無法深入。
但深度報道記者必須超越讀者,帶著讀者一起去挖出金子。因為無窮無盡的“真相”,永遠隱藏在“表象”之后。而讀者也會為此感激我們。為此,我們要學會不斷地追問,直到你的能力邊界。
“沒有追問便沒有一切”。思想的深度隨著追問的不斷深入,而展現出新的境界。那是你對讀者的奉獻,也是對自己職業的交代。
大家都知道金華“兩頭烏”,但是否知道最近有個熊貓豬豬樂園?無論線上線下,火得令人難以置信。
說到兩頭烏,曾經是浙江人心中的痛。1980年統計時,兩頭烏存欄母豬有5萬多頭,但由于國外豬種的嚴重影響,最低潮時,存欄母豬降到1000頭。面對這樣一個可能消失的良種,國家、省里都很重視,但就資金而言畢竟杯水車薪。這里涉及到怎么保護的問題。
熊貓豬豬樂園的出現,幾乎讓人驚掉下巴。沒有人會相信,這是一個牧場,因為它太現代、太潮、太時尚了。人們無法將其與傳統印象中又臟又臭的豬場聯系在一起。我問董事長,熊貓豬豬樂園爆紅的原因中,設計所占的比重有多少?結果他的回答讓我目瞪口呆,他說“至少70%”。
熊貓豬豬樂園 圖片來源網絡
這說明什么?在這個注意力經濟時代,誰擁有流量,誰就擁有粉絲、擁有消費者。除此之外,熊貓豬豬樂園給人的啟迪實在是太豐富了,比如“三產融合”究竟應該如何融合;比如良種保護應該如何保護。如果能在其中挖掘到這么多的內涵,這個稿子的深度和影響力也就可想而知。
但我們接下去又討論到“城市IP”問題。如果金華能將兩頭烏作為城市IP進行推廣,那么,有沒有可能成為中國的“熊本縣”?這樣的討論讓我們的認知又大大往前推進了一步。這真是研究能力有多強,認知邊界就有多寬。因此,我們要學會不斷追問、追問,一直追問到再也無法追問。
各位學員,身處劇變時代,我們只有“且退且戰”。作為一個傳統媒體人,面對“碎片化、淺閱讀”的大勢所趨,也許,我的堅持未必能改變什么。但我想,作為傳媒,信息載體會不斷蛻變,而對信息的獲取將永遠是“王道”。我們只有“以不變應萬變”,做好自己,做深自己。